2009年8月17日 星期一

金錢,從頭開始重新來過 上篇 (譯作)

Money: A New Beginning 2008/04/01
金錢,從頭開始重新來過 (上篇)

出處:http://www.realitysandwich.com/money_a_new_beginning
中英對照 http://docs.google.com/View?id=dfpxp3f7_37dfrmsppf

版權聲明: 創用CC;姓名標示-非商業性-相同方式分享
作者:Charles Eisenstein 譯者:林震洋
對於中譯文章,若有修正意見,歡迎寄至:voilasyl@googlemail.com

這篇文章是同一主題的上篇

在我們文明的底層,有一項無法根治的結構性缺失,我稱之為區隔(Separation),這區隔帶來了當代所有正在交錯的危機,不論是在經濟、健康、生態或政治層面。在社群瓦解時的人際區隔中、在環境受破壞時的自然區隔中、在我們健康惡化時體內的區隔中,都可以見證到它。科學,是它的深層意識型態;科技,是它的幫兇;金錢,則是它的代言人。

我們如今所熟知的金錢,和我們那種分離而區隔的自我認同,以及由這區隔所造就的毀滅,都有非常密切的關連。有句古諺說「金錢是萬惡的根源。」但它為何會如此?畢竟,金錢的目的、最根本的目的,只是要促進交換,只是要連接各地人們的給予和需求。是什麼樣的力量、什麼樣的倒行逆施,竟讓金錢反倒變成了稀少性的代言者?

事實上,我們生活在一個十分富饒的世界,卻有大量的食物、能源、物質被浪費掉。世界上有一半的人在挨餓,卻有另一半的人們浪費掉足夠養活那些飢民半數人口的食物。在第三世界和我們自己的貧民窟中,缺乏食物、居所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的人們,買不起這些東西;然而有些人願意提供、或者做些有意義的工作,卻因為做這些事情無法賺錢而不能去做。

就連把金錢當作串連「供」「需」之間的媒介,這項功能也徹底失敗了。我們挹注大量資源在戰爭、塑膠垃圾、以及無數其他不能供應人類需求與快樂的產品上;為什麼會這樣?要把原因追究到對於金錢的貪婪和喜愛,這並不難;然而,貪婪最終只是一種障眼法,它本身只是一個徵狀而非更深層問題的起因。將問題歸咎於貪婪、並和它拼鬥而強調自我控制的方案,只是加強了對於自我的宣戰,這不過是對於其他隱藏在我們文明基礎下的事物宣戰、也對大自然宣戰的另一種表達形式。

在極度富饒的地方,甚至我們這些身處富庶國家的人們,也生活在一種四處瀰漫的焦慮下,我們渴望著「金融安全」,努力不讓自己受到稀少性的影響。我們根據自己所能「提供」的事物來做選擇(即使是那些和金錢無關的事情),我們也很普遍地把自由跟財富連繫在一起。但是當我們追求自由時,卻發現財務自由的天堂只是個海市蜃樓,當我們一靠近,它就消失了,而那追求的過程卻奴役著我們。焦慮總是環伺在側,只要一場災難就會讓我們面對稀少與匱乏。貪婪,只不過是一種因為認知到匱乏而產生的回應。金錢把富饒轉變為貧乏,引領著貪婪一步步向前進。但並不是金錢本身,而是我們今天所使用的這種金錢,當我們談話時正在消失不見的那種金錢,它具有一種特殊性,它擔保自己最終會消亡。

這種特性也以不同的樣貌,在我們文化的其他根基上顯露出來。當我們了解它,也就可以認識我們文明中那「無法根治的結構性缺失」;更重要的是,我們可以設計具有相反特質的新式金錢體系來取代舊的。所帶來的結果也就會徹底相反:豐富而非貧乏;慷慨而非貪婪;永續而非毀滅。

現代金錢的明確特徵是高利貸(usury),一般稱之為利息(interest)。高利貸不僅造成當前各地特有的焦慮,也驅動那具追求不斷成長、吞噬全世界的引擎。為了解釋這過程,我將引述伯納德‧列特爾《貨幣的未來》(Bernard Lietaer;The Future of Money,2001出版)一書中的寓言「第十一張圓皮塊」(The Eleventh Round)如下:

很久以前,在一個內地村莊,人們用以物易物的方式進行各種交易。每一天的市場上,人們都帶著家禽、雞蛋、火腿、麵包在走動,並且參與彼此之間冗長的談判交涉,以換取他們各自所需。在每年的一些關鍵時期,例如收成、或暴風雨過後有人需要整修穀倉時,村民就會展現古老鄉村彼此互助的傳統。他們知道假如有一天自己遇到了困難,別人也同樣會伸出援手。

有一個交易的日子,出現一位頭戴優雅白帽、腳穿閃亮黑鞋的陌生人,他帶著譏諷的微笑觀看著整個過程。當他看到一位農夫為了交換一大塊火腿,而到處驅趕著六隻雞,他忍不住笑了出來。他說「這麼原始,真是個可憐人。」農夫的太太聽到這句話便質問他「你覺得自己比我先生更會抓雞嗎?」「抓雞?並不是,」陌生人回答「但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困難。」農婦接著問「是嗎?要怎麼做?」陌生人說「你看到那棵樹嗎?我在那裡等,你們之中的某個人帶一大張牛皮給我,並且讓每戶人家都過去,我就會好好地解釋給你們聽。」

而等大夥都聚集到樹下,陌生人取過大牛皮,把它仔細裁切成許多張圓形皮塊,並在每一塊上面蓋上一個細緻優雅的刻印。他給每戶人家十張圓皮塊,並解釋說每一張代表一隻雞的價值。「現在你們可以用這些皮塊來喊價與交易,不必再使用那些笨重的雞隻了。」他解釋說。

這很合理。每個人都對這位白帽黑鞋的人感到佩服。
「對了」他等每戶人家都收到十張圓皮塊之後補充說「一年之後,我會回到這棵樹下。我要你們每一戶都帶11張圓皮過來。第十一張圓皮是代表我替你們的生活帶來技術進步的感激之意。」「但第十一張圓皮要從哪來?」有六隻雞的農夫問。陌生人帶著安慰的微笑說「到時候你就知道了。」

假如下一年間村莊的人口與年生產量,都維持一樣沒改變,你認為事情會如何發展?請記住,沒有人去創造第十一張圓皮。因此結果是,為了替十張圓皮塊提供那第十一張,每十一戶人家就有一戶,會失去他們全部的圓皮塊,即使每個人都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。

因此當有暴風雨威脅著某一戶家庭的稻作時,村民變得比較不慷慨,比較不願花時間幫助他們收藏穀物。當在市場上用圓皮代替雞隻來交易,變得非常方便時,新的遊戲卻也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副作用,它積極地抑制傳統鄉村間自發的互助合作,取而代之的效果是,新的金錢遊戲,在全部參與者之間造成一種系統性的競爭暗潮。

這故事事實上只會有三種結局:通貨膨脹、破產、或成長。任何一個以高利貸為基礎的經濟體都面臨同樣的抉擇。那村莊可以弄到另一張牛皮而創造更多通貨;或者每十一個家庭有一戶宣告破產也可以,如同列特爾的觀察;或者他們也可以創造更多的雞隻,讓新的「圓皮塊」會跟之前具有一樣的價值。在現實經濟體中,這三種壓力都同時在運作。破產的壓力驅動著一種內在的不穩定,這不穩定驅使人們與機構,透過通貨膨脹或生產方式,去「創造」更多的錢。在這兩種選項中,通貨膨脹只是暫時的解決方案(正如我們今天所發現的);它只能把「要麼成長,不然就死亡」的必然局勢,稍微推延到未來。

換言之,就是因為金錢的制度,競爭、不穩定、和貪婪都變成了我們經濟體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;只要各種生活所必須的事物依然由高利貸金錢所支配,這些經濟特徵就無法被根除。但這只是金錢之所以毀滅社區的一個理由,另一個原因與第三個壓力有關:不斷的成長。

如同列特爾的寓言所解釋的,因為利息的緣故,在任何時間下,被積欠的金錢總量總是大於已經存在的金錢總量。為了讓不具通貨膨脹傾向的新通貨可以確保整個體系的運作,我們必須要養育更多的雞隻;換言之,我們要創造更多的「商品與勞務」,而要做到這樣的最主要辦法,就是開始去販售那些曾經是免費的東西;也就是把森林轉變成木材、把音樂轉變為產品、把想法轉變為智慧財產、把社交互惠轉變為各種付費服務。

你想變得更有錢嗎?讓我告訴你一種商業想法,它已經以各種形式、驚人地在世界各地運作了數千年。很簡單,找出人們本來就會免費替自己或他人做的任何事情;然後把它從他們身上拿走:把它變成非法的、變成不方便的,不然就是變成無法獲得的。接著再把你拿走的東西賣回去給他們。就算通常沒有人自覺自己是這樣做,但數千年以來,文化與科技,正是因為這樣驅使的力量而不斷沿革。

我們十三世紀的小農祖先,很少會為了食物、居所、服裝或娛樂而需要支付金錢(在採集狩獵者的部落中,甚至更少付錢);當時的人們在這些生活面向中是自給自足的,也往往會依賴繁複的餽贈網絡,來分享並互惠合作;社區群體也在這些活動中建立起來。今天,我們卻付錢給許多陌生人來滿足自己絕大多數的物質與文化需要。你大概不會認識替你栽種食物的人、編織你衣服的人、建築你房屋的人、在你iPod裡唱歌的人。拜科技之賜,以前非金錢化的貨物與服務,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,不斷地被加速而成為了商品,直到今天只剩下極少數的部分,還沒有被納入金錢王國中。龐大的共有事物,不論是土地或文化,都被隔離而出售——全都是為了要跟上金錢以指數律而增長的腳步。這是我們之所以把森林轉變為木材、把歌曲轉變為智慧財產,以及其他類似情況的深層原因,諸如:如今全美國有2/3的餐飲是來自於外食、藥物醫學取代了草藥民俗療法、兒童照顧成為一種付費服務項目、飲用水如今成為排名第一的飲料銷售類別。


利息所隱含的不斷成長的諭令,正是驅使生命、世界與精神被永無止盡地轉化為金錢的力量。當有更多的生命被轉化為金錢,我們就更需要依賴金錢,才得以生活,這形成了惡性循環。萬惡的根源,是高利貸,而不是金錢。利息引發競爭,並將人際關係替換為各種付費服務,它將社區的結構給撕裂了。

社區群體和贈送禮物有密切的關係;當人類學家要了解一種文化時,他們會探尋禮物的流動過程。當金錢交易完成之後,沒有任何義務會餘留下來;相對於前者,禮物的給予則創造出一種聯繫(這是「義務」(obligation)一詞的字面原意)。當各種禮物流轉時,社區的情感也就聯繫在一塊兒。以伴隨利息的方式來借貸金錢,是與禮物的精神完全相反的。首先:一個真正的禮物的特徵,在於我們給予它時是沒有任何條件的。我們也許會期待收到回報的禮物,這可能是互惠的,也可能來自社群的其他成員,但我們不會強加任何條件在一個真正的禮物上,否則那就不能算真正的禮物。


更重要的,禮物的一個普世特徵是:當它在一個社群內流轉時,它的影響力也會自然地增加,而且越流通效果越好,一個單獨的個體若霸佔著禮物,反而會扼殺其效果。利息相當於是把禮物的增加給據為己有,因此阻擋了禮物在社群間的流動,為了個人的利益而弱化了社群。這也難怪許多社群會禁止在團體內放高利貸,卻不排斥此現象發生在與外人的交易之中,因為外來者不被信任,不會將真正的禮物再次流轉回到社群中。因此在聖經申命記(Deuteronomy)23:20中有段禁令「你可以用高利貸借錢給陌生人,但你不應該用高利貸借錢給你的兄弟。」

當這訓令與耶穌的教誨「每個人都是兄弟手足」結合在一起時,明顯的結果是:利息應該被全面禁止。而這也是整個中世紀天主教的立場,伊斯蘭教至今依然將它奉為圭臬。然而,從教會與國家的合併開始,以及中世紀晚期重商主義的加速崛起,基督教教義與商業需求之間的矛盾與衝突,就持續累積高漲。由馬丁路德以及約翰喀爾文所提出的解決方法,是將道德規範與世俗法律做區隔,主張基督教的生活方式和人世間的生活方式,兩者不再是相同的。因此,精神與物質間的隔閡更為擴大,宗教又撤退了一步,變得更加「與世俗無關」。


在「讓世界不再神聖化」的宗教共謀中,棄守對利息的禁令,乃是關鍵的一步。畢竟,讓世界上一切的神聖事物——各種美麗、獨特、以及互動關係——變得庸俗的東西就是利息。我們為什麼憑直覺就知道金錢是世俗之物?因為在萬物不可化約的獨特性之中,金錢是非常明顯的例外。

我在「現實三明治」網站中的一篇文章,描述了每一滴水、甚至每一粒電子,之所以獨特而神聖的原因。但每一塊錢卻不是如此。金錢天生的設計就是標準的、一般的。你的一塊錢和我的一塊錢一樣。今天的金錢甚至不再具有獨特的序號:它只是電腦中的幾個位元,是抽象世界裡的抽象過程中的抽象概念。一座森林是獨特而神聖的,但當牠被砍伐換賣成金錢時就不再如此;把兩座不同的森林轉換為金錢,牠們也就變得相同。在文化方面也是一樣,相同的原理正在快速地創造一種全球單一化,使得每一項服務都是一項付費的服務。


當金錢接掌了我們各種關係的同時,我們也失去自己的獨特性而變成標準化的消費者、消費著標準化的貨物與服務、執行著其他標準化的服務功能。個人的經濟關係不再重要,因為我們總是可以付費給其他人來取代那關係。難怪儘管我們再怎麼努力,要去創造一個社群變得非常困難。也難怪我們會強烈感覺到不安全、感覺自己是可替換的。這全都是因為那高利貸所驅動的轉換,把一切獨特而神聖的事物,加以金錢化和一般化。

因為金錢的定義是依據邊沁功利主義者的「效用」(根據此理論,效用越大就越「好」),這整個過程在傳統(新古典主義)經濟理論中,被認為是合乎理性的。很簡單,每當有任何東西被金錢化了,全世界的就變得更「好」了。同樣的假設,也出現在用「貨物」一詞來描述工業產品的婉轉說法中。 「一件好東西」的真正定義,就是任何可以被轉化為金錢的東西。換言之,金錢=好事;明白了嗎?

根據這定義,當我們購買瓶裝水,取代污染太嚴重而不能喝的自來水,這是件好事。當我們為了日間照護而付錢,取代在家裡自己照顧小孩,這是件好事。當我們購買電視遊樂器而不在戶外玩耍,這也是件好事。

從傳統經濟學的觀點來看,人類很可能參與各種讓地球變得不適合居住的活動,還自以為那是理性的選擇;即使從集體層面來看也是一樣真確的:當我們接受把未來的現金流量,依指數原則折算為現值,那麼在我們的「理性自利行為」中把所有自然資本變換為今日的現金——向大地提款——,這價值可能會比將它保留給未來後代子孫來得更高。畢竟,每年一兆美元的現金流量,若要推估它們在未來無窮遠某一時刻的價值,以5%的貼現率來計算,它的淨現值只有大約20兆美元。就經濟上來說,在十年之內毀滅這星球而產生一百兆美元的收入,以及在可持續的水準上每年產生三兆美元的居住方式,前者是比後者更為理性的選擇。


假如你覺得上述說法是古怪的幻想,不妨想一想我們現在的所做所為!根據我們所設定的參數,我們正在做出自以為合理卻又瘋狂的抉擇,為了財務上的利益,而焚燒我們各種自然的、社會的、文化與精神上的資本。令人驚訝的是這樣的結果在數千年前米達斯王(King Midas)故事的創作者,就已經預見了:米達斯王具有將一切他所觸碰到的東西轉變為黃金的能力。當酒神剛賜予他這項能力時,他非常高興,然而不久之後他把所有的食物、花朵、甚至他所愛的人都變成了冷硬的金屬。和米達斯王一模一樣,我們也正把自然之美、人際關連、和我們存活所需的基礎,通通轉變成金錢。

儘管有這古老的殷鑑,我們依然持續這類行為,彷彿金錢可以拿來食用一般:科登(David Korten)曾經描述過一位東亞國家首長所說的話「將我國家的森林給砍掉,換成金錢放在銀行來賺取利息,是具有高價值的作法」。顯然,毀滅這星球所造成的影響,幾乎不在經濟學家的考量範圍之內。耶魯的諾德豪斯(William Nordhaus)曾經明白宣示說:「農業只是經濟中的一部分,對於氣候變遷很敏感,它只佔全國總產值中的3個百分點。這意味著它對於美國經濟的影響很小。」牛津的經濟學家貝克曼(Wilfred Beckerman)也回應說:「即使下個世界結束時,農業的淨產出下降了50個百分點,那也只是國民生產毛額中1.5個百分比的下降。」難道我們非得和米達斯王一樣,等到自己置身在一個寒冷、醜陋、不舒適而無法適合居住的世界中,才會發現金錢是不能拿來吃的嗎?

因為利息是以指數為基礎而建立的,它滿足一種線性規則,而讓人類身處在本應受限於各種循環的自然世界之外。精巧卻也無情,利息也驅動著一項假設:人類福祉的存在,獨立於自然法則以外,還不僅如此,因為利息總是要求更多、再多、還要再多,它催促所有的資源都要不斷被轉化為金融資本,所以它也驅動著無止盡的焦慮感。這焦慮感也有部分密含在「利息」這個字彙中,因為它意味著你個人的利益可能會永遠滋長,因而也必須要永遠滋長。英文的interest一詞同樣也有財務上的增長,兼具個人利益的這兩種意思。


利息,是心智概念被具體化之後,無可避免的對應物。具體化也和利息一樣,涉及了對於自然界週期性的否定,它把自然視為一座無限資源的儲藏庫,也視為一座無限袤廣的垃圾傾倒場。利息也跟火非常近似;火是現代科技的基礎,要讓火持續不滅需要添加更多的燃料,直到整個世界都被消耗,剩下一堆灰燼或者貨幣才會停止。


金錢是一種特殊種類的財產,因為它不像有形的貨物清單,它「不會被鐵鏽侵腐、也不會被蛀蟲啃食」。現金的價值不但不會貶損,相反的,當代金錢的抽象形式:銀行電腦中的位元,讓它在賺取利息時更提高了價值。因此它違反了一條根本的自然法則:暫時性。金錢不像一塊農場需要維護才能保持生產力,金錢不需要任何維護。金錢不像穀物商店需要持續替換存貨才能保持新鮮,金錢不需要任何保鮮措施。因此早期的金錢和黃金有所關連,而這關連也一直持續;這並不令人意外,黃金具備最強的抗氧化能力可是赫赫有名的。金錢使得「獨立於自然」的原始幻覺永垂不朽,財務上的富裕不再與環境發生互動,而能夠持續不衰。其他形式的財富卻是麻煩的,因為它們需要和其他人與環境不斷產生關連;但金錢則不需要,它如今已經完全從有形的商品中抽象而出,它也從衰敗與變化這些自然法則的束縛中脫身而出。因此,正如我們所知的,金錢是分離與區隔本身所不可或缺的組成要素。

大多數的人都非常不願意分享他們的金錢,這真是個奇怪的事實。甚至是在親戚之中,分享金錢也受限於許多強烈的禁忌:我認識無數的貧窮家庭,但他們的兄弟、堂表兄弟、或叔舅家庭卻是非常富裕。而因為金錢這議題的緣故,有太多友誼都碎裂了,有太多家庭成員彼此避而不見。金錢似乎無可避免地沈醉在自私的芳香中——這是一條通向金錢與自我之間密切關連的線索。因此,我們會有一種強烈的「被剝削」的受害感(彷彿我們身體的某一部分被移除了),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來,所發生的一切,只不是幾張紙在人手間流轉,或在銀行電腦中幾個位元的流動變化。


我們之所以不分享金錢的原因是,我們將它視為自我的一部分,也視它為我們生物安全感的基礎。金錢就是自我。同時,受到科學與科學底下區隔源頭的制約,我們基本上只將其他人視為「他者」。對於金錢與自我這兩個領域的混淆,招致了混亂與衝突。問題就在於,當我們將越多的生活轉化為金錢,就有越多的領域落入這種二分化的範疇,不是我的就是你的,而剩下來共享生活、發展無防備關係的公共基礎,就變得越來越少。讓生命變成金錢的轉化,把一切事物都簡化成經濟交易,使得我們成為這座星球上有史以來最孤寂的一群人。把全世界都給財產化,意味著每樣東西若不是屬於我的,就是屬於其他某人的。不會再有任何屬於公共的事物。


我們在「被剝削」時所感受到的侵犯,非常類似於當採集狩獵的原住民,目擊到大自然被毀滅時的感受。當「我」的定義不是分離的自我,而是透過與土地、其他人、各種動植物的關係網絡而定義時,對於牠們的任何傷害,也都同樣會侵犯到我們自身。甚至當我們這些現代人看到推土機將樹木剷倒,而建造起新的購物中心時,偶爾也會感覺到這種受侵犯感的迴盪。那是因為我們與樹木之間的區隔,其實是虛幻的。那被深埋掩蓋的關連,可能因為意識型態而被抗拒、可能因為注意力分散而被麻痺、或因為面臨存活的焦慮而受到威嚇,但這關連永遠不會死去;因為它與我們倒底是什麼人,有密切的關連。對於生命的喜愛,威爾森(Edwin Wilson)稱之為「親生物性」(biophilia),而我們對於其他人類的天賦同理心(empathy),最終也是壓抑不住的,因為我們就是生命,生命就是我們。


我們掠奪這座星球、使她/牠的居住者逐一衰頹,但是因為區隔的統治,使得我們對於這過程中所產生的自我侵犯,已經不再有所感覺。為了嘗試要彌補我們所失去的存在感,我們將它轉移到財產尤其是金錢上,搭設起災難的舞台。這話怎麼說呢?因為金錢(承載著利息)是個徹底的謊言,它密含著一個虛假的承諾:永恆不滅的成長。因為金錢與自利合而為一,金錢和它的相關「資產」暗示著:只要我們能夠繼續控制它,自我也就可以永恆不墜,不會受到其他循環過程—衰老、死亡,與再生——的影響。

當某些不會衰敗、卻只會永遠以指數規律來成長的東西,與其它不具有這種特性的商品連結在一起,很顯然會引發問題。唯一可能的結果是那些其他商品(社會、文化、自然與精神的資本)為了要履行承諾——那種與利息相伴的金錢所內含的、到頭來卻是一種欺騙的承諾——,就在人們狂亂而無望的嘗試中,終被耗盡。


其實,上述那四種面向的資本幾乎已經被耗盡了。在生命與精神健全的最終基礎還沒有破碎之前,還有哪些多餘的社群或自然可以再被我們商品化呢?今日所有的危機,都根源於把自然、社會、文化與精神的資本轉化為金錢的改變。即使是高利貸也不算最深的根源。這並非我們的體系所附帶的特徵,假如曾經有人做出一點更具智慧的選擇,情況就會不一樣。在牛頓—笛卡兒式的宇宙觀底下,「對我而言較多,就是對你而言較少」的原則,暗藏在根本的定義範疇背後。正當這種宇宙觀很快就變得老舊,我們也瞥見了一種正在成形的新貨幣制度,它內含著一種非常不同的、對於自我與世界的觀點。直到我們轉向新制度之前,目前這種把自然、社會、文化與精神的資本轉化為金錢的情況,大概都不會出現任何減緩。在這種以利息為基礎的金錢制度下,我們將無可避免地、不斷地向大地提領現金。


在這篇文章的第二部份,我會描述那「再團圓」(Reunion) 的貨幣是什麼模樣。從現代的危機匯流中所萌生的嶄新人類認同、新的天人關係,將會反映在新貨幣中,金錢所造成的影響也會與今日的金錢相反。它將形成一種力量,去促成分享而非競爭、促成慷慨而非貪婪、促成群聚而非分離、促成保育而非清算。你可否想像一個世界,其中的金錢是我們一切最佳良善意圖的伙伴?那就是我在第二部份將會描述的新式金錢所提供的承諾。

照片由TW Collins提供,向創作共用的許可慨允致謝

沒有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