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3月18日 星期一

內本鹿之夢


內本鹿之夢
我參加了內本鹿11年的「回家」行動,因為二十天的生活,(可能)觸犯了法律,所以,它只能是個夢,和其他的夢交錯著……

第二天延平林道22K營地的夢:我和一群人走在山林中,前方兩、三人,後方也有三四位。我望向左側,是一片低矮的草原,緩緩高低起伏,出現了兩隻動物,像是鹿的頭部、肩頸與背部,母獸帶著幼獸,彷彿在草原中游泳,牠們逐漸靠近,真的是在游泳!草原也變成海水,水鹿親子化身成了狗,在我身旁相隨。我們持續向前行,前方的人已經消失,我逐步踏入海水,不冷,卻是一片溫暖的水域,從腳踝、小腿到大腿、當我整個人沒入其中,比體表溫度略高一點的溫暖環抱全身,在令人驚訝的舒服中,醒來。

或許那溫暖是來自營火的一陣熱空氣吧。

走在滿布地衣、蘚苔、蕨類的樹幹枝椏中,想像牠們是珊瑚礁,熱烈地進行光合作用、吸收陽光。山海一體,夢境成了真。摸著樹上的蘚苔,有如在撫摸著獸皮,動植物的分界也模糊了。


「在山上的生活怎麼過?」我們大概每天六、七點天亮時起床,有的人更早,將前晚或滅或稀微的營火重新燃起,煮水、煮稀飯,吃早餐,接著收拾營地、整理行李。約八、九點出發,中途偶有短暫休息,中午前後煮午餐,多是吃麵,加泡麵,也吃了幾次速食「沖泡飯」。下午再走幾個小時,約三四點紮營,拉外帳、鋪地墊,天黑之前要撿拾、砍取木材,取水,生火,準備晚餐。

有一天夢見姊姊,她開著車,我在副駕駛座或車外,先是在小巷子中穿梭尋找車位,接著開到了修理廠的升降台,車輪卻衝出了輪軌,車身卡在升降台上,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一幅拼圖:一個人躲在吉普車中向外張望,吉普車四輪懸空,車身卡在山頂上,山坡山徑上有許多的動物,各種小故事、關係在發生,看向山的兩側好像是都市的景象,卻看不清楚、想不起來。想要回到房間找出這幅拼圖仔細看看,推想它的壓克力表框是不是已經泛黃,好久沒看到它了。想著這幅拼圖是不是有些寓意是小時候不曾想到的,文明與荒野相遇時的好笑、荒謬反諷,夢醒。

驚覺自己已經3435歲了。人生快過一半。問著自己:登山、野外、自然、家,對於自己的意義是甚麼。「除了大自然,他沒有真正的家;除了心靈實相,他沒有任何財產。」追蹤師湯姆布朗這樣描述印第安祖父。重新學習「野外」求生的技能與智慧、原住民傳統的技能與智慧,是對都市社會、資本主義世界的反抗或反思?後璁和我不同的觀點碰撞著。

水鹿。是保育類的動物,也是蛋白質的來源,食物。我沒有看到死亡的瞬間,但見到熟練的解剖技術。最接近的一次,是一頭山羊,灰藍色的眼睛,徘徊在閃亮與暗淡之間。這是食道,接連著是胃,撕開各器官之間相連的黏膜,主要的大胃囊之後是分散的數個小胃囊,繼續撕,接連漫長的小腸,食物成為一顆顆小顆粒狀,散布在腸道中,很長,很長。繼續撕,這是大腸,小顆粒開始成群匯聚在一起,最後是結腸,滿滿的大量小顆粒糞便,跟路上見到一堆堆數十顆的排遺相當類似。

筋膜,泛著藍白色銀光像是魚肚,包覆著肌肉,在肌肉束的前後端匯集成一束,順著切就比較不會將肌肉切斷。雖沒殺過雞,切過豬,但以後應該會容易上手些。
腦吃起來沒甚麼腥味。
肺臟吃起來QQ的,很有彈性。偶爾可見到其中較粗的小氣管。
橫膈膜很硬、很韌、很難咀嚼,也被稱為口香糖,一次一小口,就可以在口中咬很久。
胃的口感類似牛肚。
也喝了羊水,淡淡的甜味,像是海水卻不帶苦鹹味,想像自己重新回到了子宮。和大地天雲山水林有了新的連結,或是回復了舊有被遺忘的連結。環境和子宮、羊水、自己都是相連的。
在心中、口中默念著謝謝,幼獸的整個背部大約只有我拳頭的大小,骨頭蹄爪仍未長硬。小生命來不及長大,更加地感謝。

又一個晚上,夢見女友。在類似斷垣殘壁的空間,也類似舊部落Takivahlas屋頂石板散落清理之後的家屋石牆,在沒有人視線可及、卻仍聽得見人聲人語的一個角落,她蹲坐著哭泣,我抱摟著她。或許,她反映出另一個我自己,在內向害羞、不想與人互動的狀態,以及想知道、想參與旁人活動的兩種狀態中,卡住。

白面鼯鼠、大赤鼯鼠。飛鼠以樹木花葉的嫩芽為主食;消化道中的食麋和內臟炒在一起,成為養身補體的佳餚。山羌也會這樣被烹調,吃地表的嫩葉,生態功能相似,提供給人體的營養也相似。生態系中的掠食者。

那天小八介紹了二葉松的葉芽可食,黏黏滑滑的,我又嚐新試了不知名楠木的芽,風味不同,但口感有些相似。草食者。

人征服了世界,大抵沒甚麼不能吃下肚,只要不吃過量,應該不容易致死。依稀想起好像是在都蘭山時,荒野保護協會的施老師說「苦的沒關係,會麻的就危險」的野生植物食用小原則。金臺、勝文多次提到了生物鹼,大概就是苦味的來源吧。

瓦氏或某種鳳尾蕨,咬人貓,還有某不知名狀、似大型車前草的野菜,我們也都採拾入菜,尤其是在生鮮蔬菜吃完之後。

因為山上的生活,觸犯了法律,所以這一切只能是個夢。
因為這存在了幾千或萬年的生活方式,違背了一百年左右的國家在25年前制定的法律,所以它只能躲躲藏藏地成為一個夢。就像山肉、鹿角不能被發現。

不只是山肉,我們每天用來保暖、煮飯的能量來源:木材,也都是國家的、林務局的,擅自取用也有違法之虞。「在追究利用這些野生動植物的是非對錯時,為什麼不問問國家做了些甚麼?」「三十年前,我曾經看過這條林道上每天有十輛卡車,每輛載著十公噸的檜木。甚至有些檜木巨大到一輛卡車無法載運,必須剖半才能運送。」「這林道是國民政府最後一次大規模砍伐原始林的地方。」「日本人曾經研究,如果砍伐之後留下夠高的樹頭,殘樹仍能保持水土一段長時間,國民政府據臺後,卻將日本留下的樹頭砍得更低了。」「砍伐帶來的干擾,讓野生動物四處奔逃,地表植被被破壞,缺少食物來源,族群的繁衍也跟著降低。棲地破壞的影響比狩獵的影響更嚴重。」

一些在書本、學校、學術界中片段聽聞的歷史、描述,被連接在一起,像呼吸一樣不間斷。動物解剖學、生態保育、林業歷史,鮮活地展現在眼前,和手上。手上還有圍坐在營火旁用樹皮編繩的記憶。

從法律框架、「文明」生活中,跳到一種「史前」或「文明外」的生活狀態。人不是螺絲釘、不是工人,也不是資本家,不是陷入工作、賺錢、廣告、買賣等無窮循環的消費者或金錢奴隸,而是生態體系的一環,是吃其他動物的(最高)掠食者,也是吃各種植物的草食者,雜(腐?)食者(這肉有點發霉或要開始腐臭了,沒關係,再烤過就可以吃了)。也是將各種養分、種子、訊息重新散布到不同空間的傳播者。

回家,回到生命的源頭,回到與其他生命相連的網絡,不是孤立的原子,不是掠奪自然的毀滅者、不是地球的癌症病毒,不是金錢癌症的宿主。人心可以轉變,也需要轉變。社會政策結構的面向,也是同樣。

在溪邊洗澡,擦乾,吹風曬太陽,有種不想把衣服穿回去的舒暢。如廁之後的衛生紙,掩埋比較好還是焚燒比較好?最環保的方式,大概是不用衛生紙擦屁股,直接用水用手指清洗,也擺脫對於衛生紙及其工業、產銷鏈的依賴。

木頭,可以是椅子,是覘板,是柺杖、是棟樑,是燃料。樹皮可以製繩。隨機應變就地取材是廣泛的智慧。

最後一或二天晚上的夢:走在一個山垇,勝文與柚子在前方,我跟隨著,後方還有一群人,我們在散步,提著槍。經過溪溝山垇,到了轉彎的山稜,前方的人已消失在視線,我望向左方,出現一個類似教室的大型空間,一隻鹿的背影,正在爬坡。我向後向前呼喊隊友,並緊盯著牠。牠也發現了我,開始準備脫逃。朝著我的左側奔跳過來,隨著出入口的位置逐漸轉向,牠正面對著我,只剩兩三大步之遠,當我舉起手中的槍對準牠,牠卻化身成為人形,我在錯愕中慌了手腳停了槍,牠/他也發出「你在幹嘛!!?」的驚恐與責備,似乎沒透過語言,只透過心靈、肢體、表情的傳遞。牠的衝力慣性來不及停止,讓他跌落在腳前大石縫中,後方隊友以吹箭工具,向牠/他射了一支吹針,牠/他昏厥,我夢醒。

差一點殺了人,人和鹿的差別有多大?

最後一天早晨要起程下山之前,一邊小便,一邊看著陽光灑落,植物的枝葉綻放,許多小昆蟲飛舞著,泛著白白的光彩,襯著背陽的陰影。沒來由地又想起「世界末日」這回事,帶著更篤定的心情:就算下一次的世界大戰、核子災害,人的世界瓦解了,人類當前主宰的文明制度瓦解了,許多植物、動物、微生物依然能存活下來,末日只是針對人類、針對某種特定的人類生活方式。大猩猩老師以實瑪利教導我們:「沒有唯一正確的生活方式」,繼續探尋自己期待的永續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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